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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最血腥的女同片，又是最激昂的黑色片

对华语黑色电影的甄别暂告一段落，郝建教授把品读的重点放回了“西片”。

不过，不变的是，他始终用更新的眼光和标准，去发掘并细读那些并不常被判定为“黑色电影”的新经典。

今天，他为我们带来的是沃卓斯基兄弟/姐妹的《惊世狂花》。

她们敢爱、敢偷、敢抢、敢杀

文|郝建

作者简介：北京电影学院教授，现任哈佛大学费正清研究中心访问学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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性感姐妹勇走夺财路

高琪在女子监狱待了五年刚出狱，只能找些装修房间的零工做。她提着通水管工具进电梯，美丽女子紫罗兰抢一步进来。尽管紫罗兰戴着太阳镜，尽管紫罗兰的黑道男友凯撒跟在身边，两人貌似冷漠的对视还是让我们看到火花四溅。

高琪冷眼看着紫罗兰走出电梯的背影，那短裙挡不住风情万种。紫罗因此科思创大大小小的研发中心能迅速地为它们提供聚氨酯、聚碳酸酯等技术咨询服务兰和凯撒就住在高琪装修房间的隔壁，中间的那堵墙壁很薄很薄。紫罗兰略施小计，两人很快就干柴烈火，拥吻在一起……

确认过眼神，遇上对的人

凯撒是芝加哥黑道干将，他近日忙着与道上弟兄追索一笔被贪污的巨款。紫罗兰决心与爱人远走高飞，她提议两人合作黑掉那200万巨款。偷黑社会大佬的钱？想作死吗？高琪之前坐牢就是被伙伴出卖，她心有余悸“做爱我找谁都行，偷窃，我卫兰得找信得过的人”。但是，两个性感东方神起尤物还是走上刀口夺财的不归路，开始了一次彼此确认爱情、试探信任的灵魂探险……

两个性感尤物开始了一次彼此确认爱情、试探信任的灵魂探险

不知道多少次，我跟朋友推荐《惊世狂花》。它是沃卓夫斯基兄弟的处女作。不是沃卓夫斯基姐妹吗？没错，1996年，他们还是兄弟。这部作品在豆瓣上和影迷中风评非常好，观众对它的第一反应就两个字：好看。评论中的另一个热点主题词是“弯”，不止一个豆瓣影迷和我的学生开玩笑说：看完我要弯了。

原来沃卓斯基从兄弟变成姐妹，原因在这呢！

它到底是男人性感观赏的欲望投射，还是女性主体意识的赞歌？从类型看，它强盗片，还是爱情片？从叙事模式和影像风格来看，它是黑色电影吗？

视听语言、故事编织、表演，这件艺术品处处美轮美奂，堪称极品。《惊世狂花》经得住反复阅读，它令我欲罢不能，欲说不休。

是男性观赏的欲望投射，还是女性追求独立的宣言？

2

铃声性命攸关

第一绝妙之处是剧作，一种精美的经典剧作。原创设计，精美编织的故事扣人心弦。初看，它只是一个单线条故事，没啥石破天惊的绝响。可是，它有许多整体设计和小细节的高级功夫，十分了得。

作者设计了双人主人公，女性主人公，这一变动立刻让强盗片类型和故事模型有了新内容。《美国新黑色电影》（American Neo-Noir）的作者Alain Silver 和James Ursini认为这部作品融合了约翰·休斯顿1950年导演的《夜阑人未静》(The Asphalt Jungle)的故事原型。玛丽莲·梦露在那部作品中演一个傻乎乎的大美妞，那大概是她第一次当性感花瓶。

《惊世狂花》里的双美设置，融合了经典黑色电影《夜阑人未静》

两位惊世狂花堕入爱河，为了赢得金钱、更为了摆脱控制，她们居然定下计策，冒险虎口夺食抢夺巨款！整个故事设计得节拍紧凑、步步紧扣，情节进展中不时意外横生，但两姐妹见招拆招，那叫一个峰回路转，绝处逢生。

偶然性是黑色电影编剧的朴明秀偏爱笔触，作者把这个元素用得多，用得妙。紫罗兰给高琪打，没想到被凯撒撞破，发现她在与外界秘密联系。这位黑道打手立刻警觉起来，当场发作。他立刻回拨，薄墙隔壁的铃声暴露了紫罗兰的同伙。

，在本片起到了及其重要的作用

最大的偶然性当然是她们居住和工作的地点位置。两个陌生女子在电梯里一见钟意，四目顾盼之间，电光火石。电梯停下，两个人不仅在一层楼，而且是紧邻隔壁，而且两间屋子的墙壁还特别薄！这个巧劲。但是，由于剧情编织的入情入理，情节突变具有人物的性格做基础，我们就会跟着走。

凯撒冲动下击打强尼，这一拳既是性格描写，又情节中必不可少的一拳。这对姐妹花设计的美钞变报纸计划的成功依赖于凯撒的避祸逃走，但是，他不但没走，还在紧张愤怒中大开杀戒，把强尼和黑老大等三人全部杀死。

编剧有意识地把故事朝死局里走，让观众看到主人公的计划出了意外要落空，要丧命，然后他们再出奇招、破绝境，让故事峰回路转、柳暗花明。

绝处逢生，其实是为了更有力地塑造女性形象

开场时，俯拍镜头顺着衣橱里的吊绳和鞋柜缓缓下移，落到一个被捆绑的女子身上。这不是那种结构上的跳跃段落叙事法，而是插入从后面的危机情境中抽取的镜头。我将它称为闪前镜头，或者闪前叙事。近来许多电影都用了这钟剪接，起到预示悬念的作用。

两人谋划偷钱那一段，导演将设计过程与后面的实际发生过程交叉剪辑，然后在不知不觉中就过渡到后面故事的顺时序叙述。按照我的检索，这是一种剪辑的新手法，更是叙事上的创新。在《碟中谍》6中，亨特听到对手提出的不可能任务时，导演也是当即把他脑海里的实施计划预演一遍。在本片中，这种事先设计和实时叙述的交叉剪辑，新颖而扣人心弦，读起来绝对有叙事快感。

它的叙事基本符合三一律。叙事时间是一件事的连续讲述，除了两人策划偷窃的酒吧和强尼家、高琪住所三个地方，本片主要场景就在两个房间及其所在的那栋公寓楼。但是，作者把空间完整性用得大有意思。两个房间彼此鸡犬之声相闻，许多故事情境和重大转折都基于这个设定。

高琪两次听到隔壁紫罗兰在隔壁跟男人做爱，她都心有戚戚焉，由此引发的挑逗和争吵，是两人之间的性感引诱，也是情感表露。在一堵墙壁上都做出戏来！

一墙之隔的两人爱情，是爱情电影的常用手段

在《黑客帝国》中，铃是救命铃声，是回到自由人类世界的安全信号。此手法的原创性源头在这里，本片中的铃声也是性命攸关。凯撒听到隔壁的铃声，紫罗兰被暴露，高琪立刻不顾一切前去救援，由此导致了两人被捆绑，进入失败绝境。

绳子，这个小道具不仅是用来展现两人阴谋暴露后一起被捆绑，手指即将被剪断的危机，它还绝妙地隐喻拜耳材料科技将自2015年9月1日起启用新名称Covestro了多层关系。绳索这个具体物件与片名有紧密联系，它可以隐喻着两位女主人公之间的信任，当然也指向这对姐妹花与男性世界、权力世界的被控制、被束缚关系。

电影中的各色道具，蕴藏了较多的情节点

3

菱形图案和飞溅的血色

没有这部作品，后面两兄弟肯定没法说服制片人给他们投巨资拍摄《黑客帝国》。在那里面使用的许多影像效果和剧作技法，在这部作品中都显露锋芒。

视觉设计的一大特点是特写的运用，这在后来的《黑客帝国》中又有深度挖掘、发扬光大。在这部作品中，许多特写镜头一开始观众看不出是什么物体，要靠后面的叙事或其它同一场景的大景别镜头才能明白。许多特写镜头、全俯拍镜头本身就具有一种影像的纯粹形式美，这部作品在整体上有一种视觉快感，是一种电影的美。

可以说如果没有《惊世狂花》，就不会有《黑客帝国》

作者还设计了大量运动的特写镜头。开场第一个镜头是特写景别沿着衣橱里一根穿着圆珠的吊绳缓缓向下移动，配着紧张威严的音乐，落到了一个被四肢捆绑，嘴里缠绕着毛巾的女子身上。有时，导演把特写镜头与美妙的剪辑相结合，视觉快感与叙事意义同时彰显出来。紫罗兰借着送咖啡勾搭做装修的高琪，说到自己父亲会修理4. TLS⑴0000I～20000I数显示弹簧拉压实验机家电器具，这时插入的是高琪手的特写，那是一双具有男性气质的手，血管凸起，带着些工作的淡黑色油污和纹身。

除了运动镜头，画面构图也突出了人物关系

紫罗兰提议合作偷钱，高琪最后的回答是：我要看到钱。下一个镜头就是凯撒抱着一大包血染的钞票进屋，特写镜头在血色钞票上做些微移动。高琪听着隔壁紫罗兰与凯撒做爱的高潮呼喊声，紧接着是一个高琪用通水管机器打通下水道，污水冒出的特写镜头。走现实质感叙事路子的电影最讲究隐喻方法，意思绝不会直抒胸臆，全放在故事和影像里头，随你看到看不到。

大量运动的特写镜头，直抒胸臆又富有动感

它的许多镜头被粉丝们津津乐道：凯撒去吧台倒酒，镜头慢慢向左横移，出现一个玻璃饰品映射成了九个相同部分的画面；镜头从大特写的黑色枪口拉出来，展现出整个枪支，让人想起爱森斯坦在《战舰波将金号》里大炮口的特写镜头；上门检查的警察脚踩在地毡上，渗出一层血水，紧张和悬念感立刻起来。

两兄弟在这部作品中展现出的视觉思维多方面的才华，他们对全俯拍镜头的尝试和挖掘也是本片的一大亮点。开场时两个主人公电梯相遇，导演在狭小空间用了一个全俯拍镜头，把三个人的空间位置一下就摆放清楚，同时也预示了三个人在剧作的冲突。黑道老大奇诺带着一行人来到凯撒家里拿钱，三个人浩浩荡荡地进入走廊时用了慢动作的俯拍，那份强横立刻彰显无遗。

三角形的人物构图，从视觉上预示着强烈的戏剧冲突

影片呈现出明显的黑色电影视觉特征。它的画面追求高光比的明暗对比效果。片名字幕就是用移动的黑白相间光影投射出来。凯撒的白衬衣与紫罗兰的红衣服形成强烈的对比。空间处理以及两人正反切的对话镜头都倾向于营造那种局部照明的效果。多次出现的楼道地板上，用的是菱形图案，这一类尖锐构图正是黑色电影的常见布景。

血腥场景的使用是1970年代以后新黑色电影的重要视觉标识，本片中多次展现高调子的白色墙壁和室内空间，这与大笔美钞上的血迹、地板上的血流成河形成了非常强烈的视觉对比。同样在1996年，科恩兄弟创作了黑色电影《冰血暴》，全片基本是清清洁白的冰雪世界场景，也是用一个碎木机器中喷出尸体碎片的血色弧线，构成了黑色电影的视觉点题。到了杜琪峰的《黑社会2》，就用绞肉机把人的手臂搅碎成肉酱。

剧作上的高潮点与其视觉处理上的华彩段落完全重合在一起：面对着试图继续对自己实行心理掌控的男人，紫罗兰扣动手枪扳机，身穿白衬衫的凯撒仰面倒在刷墙涂料当中，迸发飞溅的鲜红血液以慢动作落在洁白的涂料中。

《惊世狂花》的血腥场景，形成了另类的美感

这一类具有高度视觉快感和凝练叙事功能重合的视听华彩段落，给我们带来发现的新奇感。仅仅看这一类视觉听觉设计的华美段落，我们就看到作者在自己的作品中落下了个性特征鲜明的签名。

4

“都是你做不到的！”

《惊世狂花》中有大量的镜头语言呈现了有魅力的性感观赏，两个女性展示了不同的互相挑逗和亲密做爱场景。紫罗兰的扮演者珍妮佛·提莉 （Jennifer Tilly）的嗓音略微带沙哑，充满了暧昧的磁性。

本片镜头语言具有女性的视点，许多女性挑逗和做爱的性感观赏段落具有某种女性的感觉，细腻而富有激情。豆瓣杀许多粉丝用“男女通杀”来形容这部作品性感视觉的精美营造。

男女通吃的《惊世狂花》：那么罪，那么美

但是，本片观赏快感中的女性不是物化的，是主体建立的，她们两人用凶猛、坚定的动作对男性的掌控动机、掌控自信、掌控行为作出了勇敢的反击。紫罗兰担心偷钱行动被发现，高琪掏出一把枪甩在床上“如果他看到了，我也别无选择”。

影片中，凯撒不止一次用带贬义的dykes称呼两姐妹。凯撒这个直男癌黑帮不懂女性之间的爱情，他疑惑不解地问高琪“你对我的紫罗兰做了什么？”高琪的回答那叫一个掷地有声：“都是你做不到的！”（Every thing you couldn’t）这句台词堪称经典，也可以作为同性恋人响亮嘎嘣脆的自豪宣告。

影片中多处的经典台词，可谓大胆而勇敢

最终，两个敢爱、敢偷、敢抢、敢杀坏男人的女性对那个颟顸、无知、不懂的女性之间有爱情的黑道小男人酣畅淋漓地骂出了那一声“傻X”（Caesar, You don’t know shit!），那是主体意识清醒自觉的女子对这个肮脏男人发出了一声响彻云霄的当头棒喝！

这一刻不仅大快人心，而且代表着女性意识的觉醒

紫罗兰击毙凯撒的这一组镜头和对话，以其巨大的视觉冲击力载入了电影史册。

回过头再来看片名，Bound如果翻译为捆绑就只呼应了故事中两人被捆绑的具体情节。而片名至少还指向另外两层意思。第一，这个bound可以是隐喻两个人之间的联系，她们希望建立的那种彼此信任。第二，指向摆脱束缚。

紫罗兰被作为夜总会的附属品被凯撒接收过来，包养了五年。高琪被作案同伙出卖被关在监狱也是五年，她们两人都忍受着束缚。《美国新黑色电影》中，作者将片名的内涵解释为摆脱“束缚”（Bondage）。在笔者看来，这个片名必须翻译为《束缚》，或者用个文学化的意译《性命束缚》。

寓意深刻的片名，没有束缚，便没有解脱

探讨纠结片名的翻译意在探索本片的主旨，它写的是爱情题材，但故事呈现的主控思想是：真正的爱人之间，有着绝对的信任。做爱的过程、共同实施偷盗的过程，都是两个恋人之间建立信任、质疑对方的信任、考验信任的过程。最终我们看到有情人在这惊险骗局、冒险抢夺中确认了信任，也确认了彼此之间的爱情。读者被这份美好的爱情所感动，被她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所征服。本片虽然营造了典型的黑色电影影像，故事也是个黑吃黑故事，但它的最终落点是愿望达成的，给人一种昂扬、舒畅的感觉，是个女性英雄惩恶扬善故事。从叙事的结局看，它远远不是那种典型的黑色电影。

曲终奏雅，一对姐妹花坐进崭新的鲜红色皮卡，两人戴上墨镜，紫罗兰手上露出紫红色的指甲，她与高琪五指紧扣。汽车发动机轰鸣，她们开上自由之路。这个落点正好反向改写了《末路狂花》那对姐妹飞车落下悬崖的悲剧结局。

| 徐元

排版 | 李中南

THE END

【本文缩略版首刊于2018年11月15日《南方周末》】